红色斑马

斑马,斑马,你不要睡着啦

原来当初喜欢的人,会变成记忆里的星星

《枕草子》里说到四时的情趣,夏天是夜里最好。

一直记得,七月的夜晚,我和蘑菇坐在院里的凉椅上,争着吃大瓷碗里糯软的南瓜饼。他家的黄色条纹猫一只绕着我们转圈,直到碗里精光,也没能吃上一块。我摸着浑圆的肚皮,仰头看天空,碎钻般的星子铺着,萤火虫起起落落,深呼吸,闻到田野的稻香,以及蘑菇身上沐浴后的肥皂味。

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,蘑菇家有了院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。天气热的时候,他爸就把电视机搬到屋外,院里的男女老少都搬着自家的凳子围拢来,一边纳凉一边看《新白娘子传奇》。

许仙你个娘娘腔,白娘子美得不要不要的,法海老和尚啊呸怎么这么坏。王二婶一晚上都磕着瓜子,话也最多。我总看得背后凉飕飕,生怕听到谁一声喊,墙头探出半张陌生人的脸。

夜深一点,电视停播了,雪花点的沙沙声里,我已经困得迷迷糊糊,我爹抱我回去睡觉。我一激灵揉揉眼睛,问,蘑菇呢。

他回去睡觉了。

我连滚带爬从他肩头翻下去,嚷着,我要和蘑菇睡。

蘑菇的真名叫莫谷,虽然他是男孩我是女孩,虽然他总是拖着两行鼻涕,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。

那时候蘑菇爸已经有了要发达的迹象,这直接表现在蘑菇开始有钱一个星期吃上一次冰激凌。那简直是太上皇般的待遇啊。

那个年代,镇上能买到的冰激凌只有一个款式:脆皮,奶白色,上面撒着碎花生,舔上那么一口,整个世界都融化了。托蘑菇的福,那些个夏天我和他分享一个个冰激凌,我的幸福指数BIUBIU升到最高点。

为了答谢他,我把赢他的玻璃球分回他一半。

蘑菇从初中开始暗恋隔壁村的小姐姐。

小姐姐和我们同一个学校,就连丑到爆炸的校服也能穿得好看,还会弹风琴。小孩子的眼光就是这么肤浅。

我们仨一起放学回家,蘑菇走在我右手边,小姐姐走在我左手边。小姐姐一个眼神,蘑菇就害羞得脸都红了,我被他没出息的熊样气到不行,我们各怀心思,一路上说不上几句话。

那时候小姐姐初三,理想是考上县里面最好的高中。

那时候蘑菇初二,理想是每天能和喜欢的人上学放学。

你看,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就是这么大。

蘑菇说,我写了一封信,你能帮我给安逸吗。安逸是小姐姐的名字。

我说,哦。

那个夏天,安逸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最好的高中。这意味着她的理想实现了,蘑菇的理想不可能会实现。

家里有钱后的蘑菇依然土得掉渣。这归根于她妈的审美风格永远是红衣配绿裤。有钱后的蘑菇依然成绩不好,永远在及格线上徘徊。我在心里做了二十种假设,假设的结果断定蘑菇是追不上他女神的。

所以那天,我把他的信折成纸飞机,纸飞机乘着风,越过学校的栏杆,很快就没影了。
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蘑菇太多冰激凌,后来蘑菇她妈老是斜眼睛瞄我。我好心地提醒蘑菇,你妈是不是得了斗鸡眼针眼青光眼,得赶紧看看。

那一年,我老爹从村东头赌到村西头。终于赌成了个穷光蛋。

王二婶的一张大嘴,从村东头说到村西头。说我爹差点要被剁了手指,蘑菇爸垫钱救了场。

我说,老爹,你为什么要赌博,为什么借人家的钱不还。

他在和我妈打架的空隙回头吼我,小孩子就该好好读书,管大人的事干嘛。

我依然有事没事跑去蘑菇家,她妈在一旁剥着瓜子,好像自言自语,大人小孩一个德行。声音小却足够听清楚。

我终于明白蘑菇妈没有眼疾,她是实实在在地嫌弃我。

蘑菇爸下海经商,他们家变得更有钱。高中的时候,不及格的蘑菇就直接砸钱砸进了县里最高的高中,安逸的高中。

蘑菇后来还是知道了他夭折的情书。

蘑菇说,黎小艾,你要不要脸。

我扬着头,使劲掐自己手指,表情冷冷地回应,我就是不要脸昨了。

那段时间我们绝交。

到了第七天,他终于忍不住,过来道歉。我说,我要睡觉。他说,对不起啦。我说,滚开,滚开。他说,以后冰激凌都给你吃。

农村都是那种四四方方的木板床,挂着厚而长的蚊帐。夏日暴雨忽至,蘑菇守在蚊帐的外面,我在里面嚎啕大哭。他没有做声,就那样安静的坐在那里,电风扇的声音呼啦呼啦。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说对不起的时候我这么难过,但是我的心里非常惆怅,那种空空的惆怅。

焦头烂额的高中,唯独蘑菇气定神闲。冰激凌已经五颜六色,蘑菇依然只买那种款式最简单的。他一口不吃,都给我。他说,吃完这个冰激凌,我们就要高三了。

他说,黎小艾,大学你要去哪里。我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,去远方。

他说,黎小艾,你是不是喜欢我啊。我心里一慌,别过脸看其他地方,啊呸,瞧你那熊样。

但是我喜欢你。如果你看过我给安逸的信,就知道。

夏天的黄昏像被打翻的酒,微醺。

蘑菇的表白没有一点诚意,因为他们要举家搬往更好的地方。

那天很早,他抱着他们家肥得走不动的黄色斑纹猫,哐哐哐地敲窗户。我打开窗,他踮着脚一股脑把猫塞进来。我带不走它,你能帮我养着吗?

肥猫首先还用爪子扒着窗,后来支撑不住了,栽在我怀里。

我说好,我以后把好吃的都给它。

那是蘑菇第一次远行,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。

高三兵荒马乱,我们渐渐断了联系。

我考上了南方的大学,在那里,一年的四分之三都是夏天。

一天,我突然接到蘑菇的电话,他问了地址,第二天就出现在校门外。

他已经长得高过我一个头,穿衣也有品多了。理了利落的板寸,戴着耳机在听歌。

我觉得时光真是跑了很远很远,当年我的小朋友,也长到了需要仰望的角度。

蘑菇说,黎小艾,想我不?

想死姐姐了。我说。

假的,你都从来不给我打电话。

我带着他去学校逛一圈,把他介绍给我的一帮狐朋狗友。这是我弟。

他笑眯眯地跟在我身后。我的室友说,你和你弟怎么差这么多。不过你弟长得还真不赖耶,有没有女朋友。

我一直没有觉得蘑菇长得帅。这大概因为,我见过他拖着鼻涕被他妈打扮得奇形怪状的样子,所以再也没有机会觉得惊艳。

蘑菇依然买白色简装版的甜筒,虽然价格早就翻了几番,比起市面上其他的甜品,已经算是很便宜。我说,我要吃个彩色的,蘑菇瞄了一眼,没钱没钱。

细叶榕的阴影里,他停下来,认真地看着我。我爸妈让我去英国。

蘑菇说,你留一下我,好吗?这样,我就不去了。

我想了想,英国挺好的,为什么不去。

那是蘑菇第二次远行,从一个国度到另一个国度。

蘑菇妈说,钱你们家可以不还了,但是求求你,不要再缠着我们家莫莫了。他值得更好的前程。

蘑菇妈说,你应该知道,没有父母祝福的爱情,是不会幸福的。

也因为这样,我觉得,可能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,都没法蘑菇站在同样的高度。

后来,黄色条纹的猫走失了,我找遍十条大街,依然看不到它。暮色四合,我在街角打电话给蘑菇,好久才传来他睡意朦胧的声音。街道熙攘热闹,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。

黎小艾,是你吗?

你怎么了?

我握着话筒,听到那边他也沉默了,呼吸潮水般涌来。

好久,他说,黎小艾,我在这呢。

我没有说话,怕一开口就是哭声。我们隔着千山万水。隔着日出和日落。

我挂了电话。但是日子还是要继续。

那时我刚毕业。凭着一颗孤勇的心在职场披荆斩棘。

下班很晚,路灯下站着的人好像蘑菇。

见鬼了。我摇摇头又揉揉眼睛。果然是他。

蘑菇说,我担心你,所以就回来了。

他好像长高了,也变白了,我想像小时候一样拍他的头,但是最终只能够着肩膀。

我挽着追我的学长。这个,我男朋友。

蘑菇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。

他一个星期的行程一下缩短成了两天。

他说,好久没回去看看父母。

我送他走到校门口,他突然跑开,回来的时候拿着两只甜筒。

蘑菇说,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请我吃甜筒了。蘑菇说,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。蘑菇说,能不能来个友情的抱抱。

我走过去,一点一点窝在他的怀里。

恩,真遗憾。我说,但是希望你有更好的未来。我转过身,微笑着,手心的甜筒,很冰。

后来黄色条纹的猫出走在深夜,
后来冰激凌变得五颜六色,
风一直吹啊吹,
萤火虫走失在童年,
夏天要过完了,我的男孩也要离开了,
原来当初喜欢的人,会变成记忆里的星星。

时隔四年,我看到蘑菇在社交平台晒出的照片,他们一家四口,在大不列颠的海岸笑得阳光灿烂。

你一切皆好,就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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